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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4章 萬民同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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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從黑夜到黎明,長明之燈,亙古不滅。◎

燕國,正月十五,花燈節。

即使換了新王,花燈節作為七國最重要的三節之一,也依舊熱熱鬧鬧地舉辦了。

一盞盞燈被掛上交錯的繩索,從街尾向街頭綿延,起伏的燈盞連成騰飛的形狀,又倒映在百姓的眼中。

天漸漸暗下來,伴隨著“嗤———”的一聲輕響,花燈中心開始出現顫巍巍的光,照亮了花燈舒展的花瓣。

如果能從天際俯視,便能看到燕京自最中心的那條街開始,光芒層層向外蔓延,宛如一朵徐徐盛開的、巨大的火焰之花。

“好美啊———”

有年幼的孩子拉著雙親的手,指著那懸在空中的花燈,興高采烈。

“那盞燈好看!做工著實精巧咧!”

有少女相互挽著手臂,眉目淺笑著輕言細語。

“看這眼前之景,當著應了那句‘縟彩遙分地,繁光遠綴天’。”

有士子吟著詩句,搖頭晃腦,感慨著眼前盛景。

……

無數人聚到燈下,參加著這每年僅一次的盛事。

“啊啊啊啊————”

忽然,熱鬧的街道上傳來驚慌的聲音,前方隱隱起了騷亂。今年由於情況特殊,兩立君主,作為年幼君主登位以來的第一個花燈節,各方的措施都做到了極致,每條街道上都有披盔覆甲的士卒守著,就是為了防止節外生枝。

平素遇到這樣的情況,百姓們早就嚇得跑開了,但許是今年這過於嚴密的布防讓百姓安心了不少,雖說前方的驚叫太過滲人,但不少百姓不僅沒回轉,反而想湊上前去看看熱鬧,不知誰在人群中喊了一句“守的這麽嚴實,能出啥事兒啊”,又不知是誰應和了一句“反正不出事兒,咱看看去唄”,人來人往的,這兩句聲音不大但卻很清晰,膽子大的百姓更加蠢蠢欲動了,他們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隨後不約而同地有了默契,人群如潮水一樣向出事的地點湧去,攔在他們身前的士卒扯著嗓子高聲大喊:“別往前擠了!別往前擠!”

————但這都沒用。

看熱鬧是人的天性,從眾也是人的天性。

終於———

“是花燈———是花燈!是花燈出了事!”

有尖銳的嗓音沖破喧囂的人群———

“有些花燈在流血!”

這話說得太過驚世駭俗,於是不少百姓擡起頭來,看著那頭頂上美輪美奐的花燈,果然,在燭光中,每一條街道上、每一條交錯的花燈帶裏、都有幾盞花燈從燭焰炙烤的位置開始緩緩變紅,隨後……

“嘀嗒———”

“嘀嗒———”

有鮮紅的水滴從花燈底部是緩緩滲出、滴落,在地面上留下一朵暗色的水花。

花燈滴血淚,這一幕既淒美又駭人。

不少信奉神佛的百姓已經跪在了地上,開始雙手合十喃喃自語,隨著他們這一跪,周圍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,大部分是腿軟,跟著被嚇倒的。

慌亂嘈雜的哭喊聲霎時間從人群中爆發,突然,人群中有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神態癲狂地指著那些花燈:

“那些花燈、那些流血的花燈上———字跡全是一樣的!”

不知誰小聲地反駁了一句:“隔得那麽遠呢,你怎麽看得清?”

“怎麽看不清了!”那書生被人質疑後,臉漲得通紅,一副被冤枉了的模樣,“我現在就可以把花燈上的內容念出來———”

他一字一句,聲音越來越大,竟壓過了那些氣弱下來的哭喊:“應天書院烏子虛,由燕京赴昌黎,治疫數月……”

隨著他的念誦,人群漸漸安靜下來,不少眼神好的人四處張望著,目光鎖定了那些同樣流血的花燈,於是,有聲音漸漸加入了他。

“……親入險地,調四方之物,救一地之民……”

這些流血花燈上所記載的內容,將一個故事在百姓眼前徐徐展開。

“……身染重疾,咳血不止……然日夜不休,以命相繼……”

花燈上沒用什麽詰屈聱牙的字句,平鋪直敘,卻字字直擊人心。將人帶入到花燈上的故事裏,為著那個故事中的人揪心。

“嘀嗒———”

隨著念誦,那些流血花燈上的血跡已經漸漸幹涸,不再滴落,花燈最中間燭火也從明亮變得黯淡,仿佛它們就是故事主人公那漸漸微弱的生命之火,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熄滅。

有些念著花燈上內容的人已經開始哽咽了,於是聲音出現了顫抖,這種顫抖仿佛會傳染,於是漸漸有了哭腔:

“……危急之際,遭小人暗害,重傷於身仍心系百姓……”

“嗚———”

不知是誰先落下淚來,於是哭聲連綿著響成一片,好好的節日,倒弄成了萬民哀哭。

念誦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,只有哭聲高高低低地響著,有寒風吹過,那些不再滴血的花燈裏的燭火掙紮著動了動,最後歸於沈寂。

它們熄滅了,但周圍的花燈仍然亮著,就像故事裏的那個少年。他的生命之燭,與這些花燈一同黯淡。

在這些哭聲裏,一個僻靜的角落中,有人摘下了臉上的面具,露出了一張清雅的面龐。

昨日韓國的驛站有差驛給他送了一根木頭,那根木頭平平無奇,沒有機關、沒有暗語、也沒有刻字,只是筆直得像一把尺。

倒教他想起曾經的一段對話———

“老師啊,有朝一日我若是遇險,僥幸得以生還,不方便給你傳書信的情況下,我就找人給你送一根筆直的木頭。”

他問:“為什麽要送木頭?”

那時……

那時他的徒弟,是怎樣回答的呢?

他垂眸思索著,發現即使過了很久,他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的答案。

“我以前讀過一篇文章,文裏說‘木直中繩,揉以為輪’。木頭是直的,車輪是彎的,就像人,總是會改變。”那時他的弟子彎著眉眼,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狐貍,“可我偏不。”

“我就要做那筆直的木頭,一輩子都不要變成車輪。”

沒有經歷過世間黑暗,少年總是抱著天真的想法:“我呀……寧折不彎!”

……

“為國為民的心非假,對我們的情誼非假……”宋蘭亭清淺的聲音散在風裏,“可其他東西,都不是真的。”

比那根報平安的木頭先送到的,是熹微搜尋回來的、一些染了血的面人殘片,那些殘片已經看不出是些什麽了,浸著厚厚的血,早已沒了原先的顏色。

他追根溯源查下去才知道,原來那些殘片是子虛打算送給他們的禮物,可是那些禮物,卻最終成了他遇害的催命符。知道這個消息後,書院裏,人人內心都似憋著一團無形的火。

宋蘭亭的內心比他們還要覆雜,如果那日阿英說的都是真的,那秋狝之時,帳中那人必然為假,但微小的細節都能做到分毫不差———這不可能是一個人的手筆,只能是一個勢力有預謀的舉動。

那個勢力是好是壞,究竟要在燕國境內做什麽,他一概不知,但現在的燕國,再也經不起飄搖的風雨了。劉衡為一郡郡守,尚能引出如此巨大的危害,更何況是如今聲名更盛的烏子虛?

風中送來了哭聲,他派去的人正在向百姓講述那些鮮為人知的事實。

那些殫精竭慮、舍生忘死的日夜,應該被人知道。除了子虛,那些在鼠疫之中為國盡忠的人,也該被人記得。

無論子虛背後的人是誰,至少擺在眼前的,是他救了一郡百姓,這份功績不應被抹殺。子虛是個好孩子,但她身後的勢力卻未必,日後這個勢力若要利用這份功績,要她對燕國、對她在意的人不利,那又該是多痛苦的抉擇?他不僅是子虛的老師,也是燕國的司徒,他必須考慮這種可能。

最好的方式……宋蘭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,就是讓烏子虛這個身份以逝者的名義名留青史,若是她背後的人想做些什麽,在烏子虛“身死”的情況下,影響力都要小得多。

她報了平安後,熹微仍舊查不到她的消息,也許是她背後的人救下了她,又給她的行蹤做了掩飾。

無論子虛還能不能回來,還會不會回來,這都是如今局勢下,最好的處理方式了。

百姓愚昧無知,容易煽動,卻也最淳樸、最真摯,那一個個真實的故事講出去,便收獲了一個又一個紅紅的眼眶,沒有什麽藝術加工,沒有什麽陽春白雪,只有永遠痛苦的呻吟,低矮壓抑的棚屋,繚繞不去的藥味,徹夜不熄的燭火……只有一條條被焚燒的生命,一排排留下的粗陶罐,一夜夜燃不盡的燭火,以及滿目看不到盡頭的血色。

———那是真實又悲愴的故事,浸透了比那滴血花燈更多的、訴不盡流不幹的血與淚。

就像戲文裏常寫的,為國盡忠的人總是走得早,上天總是妒英才。

“阿娘———”之前拍著手誇花燈好漂亮的小姑娘早已哭腫了眼眶,“阿爹———”

她軟糯地哭喚著,手直直的指向上方,那是滴血花燈的方向:“我想要那個花燈!”

“小孩子瞎說些什麽!”她的阿娘也是淚流滿面,卻仍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胳膊,“那花燈是能隨便要的嗎!”

“我不是想要帶回去!”小姑娘哭著說,“我只是想把它點亮———是不是只要花燈亮了?大哥哥就不會死啊!”

孩童的心總是最純粹的,他們想不到什麽太覆雜的東西,會將一切往最美好、也最簡單的方向去想。

“把花燈點亮,大哥哥就不會死了!”她抓著她阿爹的胳膊,紅紅的眼眶對著他,眼裏是全然的期盼,從小到大,她阿爹都是家中的頂梁柱,也是她覺得最最厲害的人,“是不是呀?阿爹,是不是呀?”

她的阿爹避開了她的視線,她又轉頭去看周圍其他的大人,那些大人紛紛狼狽地躲開,不敢與她對視。

她臉上的失望之色越來越濃:“為什麽不能點亮……為什麽不能點亮那盞花燈呢?”

難道那是一件很難的事嗎?

所有的大人都心知肚明,點燃一盞、或是幾盞花燈並不是難事。但她所期盼的,才是真正的難事。

小姑娘環視了一圈,見沒人應和她的話,氣鼓鼓地跑到一旁的柱子下:“你們不去,我自己去!”

燈點亮,故事裏的大哥哥就會回來了!

在她準備付諸行動的時候,有一雙蒼老的手拉住了她,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。那個老人揉了揉她頭頂的小揪,笑道:“這些事情,不該你們孩子來。”

“你們去把那些花燈點起來吧。”那個老人回過頭,對著站在他身後的青壯年說。

他無疑是一個很有威望的老者,那些青壯年雖面露遲疑,卻沒有違背他的話。早已不再滴血的花燈被摘下,替換了新的燭芯。

那些滴血花燈被一一摘下、點亮,又重新掛回原處。

百姓註視著他們一行人慢慢地走,慢慢地點,慢慢地做著那些無用功。但越來越多的人,跟在了他們身後,是沈默、龐大、無聲的隊伍。

第一盞被點亮的滴血花燈又熄滅了,站在附近的百姓遲疑著,除了點燈無用的原因外,更多的,其實來源於他們對那滴血花燈的敬畏。

熄滅的燈在那一排亮光裏黯淡著,像是月亮的陰晴圓缺。

但這一次,沈默的人群中,有人默不做聲地攀上了木柱子,替換了那花燈中已經暗淡下去的燈燭。

花燈被再次點亮,光從中心向四周蔓延,從這一刻起,整個燕京的滴血花燈,再沒有一盞熄滅———因為總是有人守著,在它熄滅的那一刻替換它。

它們從黑夜亮到黎明,在哭聲裏、在腳步聲中,像是一盞盞祈福的長明燈,亙古不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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